过眼韶华何处也？萧萧又是秋声。极天衰草暮云平，斜阳漏处，一塔枕孤城。
独立荒寒谁语？蓦回头宫阙峥嵘。红墙隔雾未分明，依依残照，独拥最高层。
——《临江仙》王国维，以为题记。
平元王朝有七州四十二城。
江州处于平元王朝的西南地界，在外接壤西极和南域，中部有一条东北至西南走向的斜向山脉——江余山脉。
江余山脉里的青山连绵几千里，无数山峰峭立，片片山岭蜿蜒。
山脉深处，平元王朝的修行大派桐门便踞于此，始终保持着它在普通百姓中的神秘性。
而在江余山脉外围则散落着好些古老村镇，古朴的居民世代居住此间，辛勤劳作，繁衍生息。
其中有一个小镇，地处江余山脉外围的东南地界。每日从天穹洒下落到小镇的早霞与晚霞比其他地方都要停留得更久，色彩比别地也更为柔和鲜明，是以名为栖霞镇。
世事多变，如陵谷沧桑。
自从平元帝赵崇顺利登基并改国号为平元之后，一晃已是第二十九个年头。
现在是早春时节。
这一日，栖霞小镇交错的街巷中，古朴、平整的青石板路上，行人少之又少，空荡的巷陌很是岑寂，只是迷蒙着一层覆一层的水雾——原来是下雨了。
初春的雨裹挟着还未消散的隆冬寒气，如赴世代的生死之约，淅沥飘下。
一栋简朴的屋宅里隐隐约约飘起了争吵声，有一方的语气并不友善。
好在雨声将将盖过了争吵声，为它做了掩护，没有引起四周屋宅的注意。
“都过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不同意？你到底在顾忌什么！”
“老祖息怒！这是孩儿他爹临终前的遗言，不管怎样，我恕难从命！”
“好好好！亏得你恭敬尊我一声老祖，想当年我也算纵横这片土地百年，始终屹立于浪头的顶端，谁不给我三分薄面？！你既已知我的身份，就算是桐门的王唤山那小儿，都不敢在我面前说一说二！而你，三番两次让我吃闭门羹，折了我的面子！”
“刘涟忤逆老祖，罪该万死！但是，孩儿他爹的遗言我必须谨记遵守，还请老祖降下责罚！”
“我最后问你一遍，这一步你退是不退？”
“请老祖责罚！”
“冥顽不灵的东西！你当真要责罚，那你就去死吧！”
……
……
淅沥的雨还在下，岑寂的小镇愈发冷清。
不知从何时起，天空中出现了滚滚烟雾，火光照亮了呛人的烟雾和阴仄的天穹。
烟雾在火光的衬托下仿佛渐渐化成了一条噬人又丑陋的蛟虫，在空中搅动、腾挪。
数道惊疑、急切的呼喊声响起。
“救火啊！着火了！”
“快拿盆和桶去小镇榕树边的老井那打水！”
有关火情的消息不消片刻就传开了，更远处也响起了呼喊，“是西门那边石榴巷里的方家着火了！”
“怎么就着火了呢？这是什么回事啊？”
没有人能回答，只有匆匆又忙乱的脚步声，嘈杂的议论、呼喝声，整个栖霞小镇仿佛紧张地活了过来。
……
……
方简当时正在西边的近山上砍柴。
碰巧今日小镇学塾的教书匠朱老先生有事在身，学塾闭馆一日，他才得空。
柳藤筐里装满了新砍的木柴，散发出一种新木的味道，上面压着一把颇为沉重的黑色柴刀。
当他往回走时，天空忽然生出了万缕微风，接着就飘起了春雨。
他脱下外面套着的棉衫，盖在了柳藤筐上，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方简并不感觉到冷，下得不算大的春雨滴答打在他的脸上和内袍上，只是有些微凉——他从小就不怕冷。
刚走下半山腰，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条丑陋、灰色的怪异东西正在天穹之中扭曲翻滚，他定睛一看，是一片灰黑的浓烟，还伴着时隐时现的火光。
方简蹙紧眉头，下一刻就低声惊呼，那个方位……
不详的预感瞬间笼罩了他全身。
他卸下了柳藤筐，深呼吸几口气，稳住心神，腰腿腹同时发力，向小镇西门狂奔而去。
等方简拐进石榴巷的巷道时，自家的屋宅已经淹没在了熊熊的火海中，其间有很多往来救火的乡民。
他的心瞬间一紧，双腿仿佛瞬间注入了千斤河水，身形也由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上。
强忍着眩晕般的痛苦，他低声呻吟了一声，起身继续向前跑去。
自家院门前，他抓住一位救火乡民，颤声问道：“我娘和姚爷爷呢？”
淳朴乡民一看是方简，低下了头，摇了摇。
看了眼方简的脸色，他尽量用安慰的口吻说道：“我来的时候火势已大，或者有其他人见到了？”
他拍了拍方简略显单薄的肩膀，继续去救火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方简——他就是第一个到达这里救火的人。
方简当然不死心，又问了几位救火的乡民。
答案如出一辙。
方简颓然跌坐于地，看着眼前的大火，不禁变得凄恻起来，眼神渐渐茫然、空洞。
一场春雨一场凉。
从小就不怕冷的方简，在这一刻，打了个寒噤。
他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他真正地感受到了冷。
这突发的一切对十四岁的方简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火舌还在嚣张地跃动，不时喊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噼啪的燃烧、爆裂声响。
方简突然腾地从地上弹起身，抢夺一个救火木桶，快跑上前把水倾倒入了火海。
火海瞬间吞噬了整整一木桶的水，好似火舌把水卷入了腹中，连个嗝都没打。
方简向小镇西门外那条画眉溪冲去，装满了水，又拎着木桶往石榴巷冲来。
一趟又一趟，疯魔一般。
终于，在又装了一桶水后，方简用尽了所有的精气，眼睛一黑，倒在了巷道上。
木桶砰地摔在青石板路上，冷冽的溪水从木桶中漫涌出来，漫延开来。
不一会儿，就浸湿了方简本来就微湿的脸庞和他那单薄的衣裳。
不远处那仿佛要冲天的火海不断变幻着形状，火势不减，好像变幻出了一张火焰巨兽的面庞。
面庞上满是狡诈、虚伪、奸猾，正努力地挤出一副嘲弄、奸笑的模样，无情地注视着倒下的方简，好像是在说想知道真相吗？下辈子吧！
下一刻，一道清脆的声音飘了过来，带着几分担忧，含着几分焦急。
“简哥哥！”
一名青衣青裙的少女从水善巷拐进了石榴巷，正好看见方简俯面跌倒在了冰冷湿滑的路面上，引得她惊呼出声。
青衣少女名叫桃青丝，和方简一样都是十四岁的年纪，两人属于总角之交、竹马之好。
她是一名酒肆的当垆少女。
酒肆是自家开的，铺面不大不小，就在靠近小镇南门的丰子街边，她爹桃潜、她娘卓萍，一家三口，各有分工。
当时她正站在柜台后面，翻看着一本附着一块块又黏又腻油渍的老旧账簿，直到火情传来。
此刻桃青丝拐入了石榴巷，跑到方简边上，蹲下瘦削的身子，一边撑着油纸伞，一边抬起他的上半身，将他的脑袋搁置在自己腿上，然后从青衣的内袋中掏出一方洁净的锦帕，擦拭着那张被春雨和溪水打湿的愁苦面庞。
微寒的春雨还在淅沥下着，但是雨声不像先前那样凄清扰人，因为桃青丝关切的声音不时响起，清亮的声线和雨声交织在了一起。
……
……
火势渐熄，方简还没有醒来。
桃潜已经赶到了石榴巷。
看到焦黑的屋宅，他寒着一张脸，出声劝阻道：“不用喊了，方简的心神在短时间内急剧震荡波动，现在是心神和气力尽耗，幸好没伤及根本，不过也得静养几日才能转醒过来。”
他转身朝卓萍说道：“你和青儿先回去，青儿的屋子让给方简住，青儿就先和你睡一屋，再整理一床被褥给我，我打个地铺。”
桃潜家的屋宅前面是酒肆，后院还得多腾出一间屋子存放一坛坛新泥封口发酵的新酿白海棠酒和堆起来像小土丘似的的白海棠果，所以在安置方简一事上显得捉襟见肘、左支右绌。
妇人卓萍看到这凄惨的景象和昏迷不醒的方简，想到好姐妹刘涟，她悲从中来，不禁泪潸潸了起来。
悲痛之余她不禁有些愤恨地对桃潜说道：“是北地那边来人了？这十四年咱们都过着隐居的日子，那些北蛮子还不肯罢休？”
桃潜赶忙摆手示意她勿要激动，此事万不可被旁人听去，谁知道这些淳朴的乡民里面有没有隐蔽的修士。
而且，他想先确定一件事情。
他假装要查看下方简的身体情况，蹲下身子，掀开了内袍。
那枝孱弱的花苞居然还在！
桃潜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蹙紧了眉头。
十四年前，桃家与方家前往北地的万里雪原，因缘际会，在坞舍谷那片雪崖，那棵银冰树下，发现了屹立于雪面上的那朵花。
当时他们四人在听完坞舍谷一位执事长老述说当年的故事后，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之后回到客院，四人闭门偷偷探讨，各抒己见，言辞激烈，到最后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可能触及了这片土地最大、最难以勘破的那个秘密——三根天柱的秘密。
于是，他们偷走了那朵长在银冰树下的花，并给它取名九扶花。
不过，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原本绽放着的妖冶无比的花，渐渐枯萎、缩回，直到变成了一枝孱弱的阖闭着的花苞。
他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清楚，九扶花不与银冰树，坞舍谷，甚至万里雪原的任何事物有关联。
此时时刻，方简内袍里的这枝花苞居然还在，那这次大火与谋杀就与北地那边的蛮子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桃潜反而蹙起了眉头，他不能理解。
他是神秀境的强者，但是这名行凶之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从容行凶，境界至少和他一样高。
这样的强者，为什么要杀刘涟？
难道有其他人知道了九扶花的事情？或者说北地那边情急之下雇强者买凶却没交代清楚还需夺宝？甚至是刘涟自身难道还怀有其他的秘密？
桃潜沉默想着，脸色越来越阴沉。
这边救完火的乡民纷纷围了过来，看着心力交瘁而晕过去的方简，都抱以最为真挚的同情和最为无奈的叹息。
此时，火势一灭，方家屋宅的情形一目了然，看着是一片渗人的黑黢黢的场景，只剩下几面破墙壁和摇摇欲坠的屋架子，整个全是凌乱废墟和犹有余温的碎物，场间飘散着浓郁难闻的焦味，有些乡民闻着味道甚至在巷道边干呕起来。
有一名身材健硕的小镇乡民自发走上前去，就要背起瘦削少年，跟随那位身材丰腴的卓妇人前去酒肆。
这个时候的石榴巷已经显得有些拥挤，旁边一位面目苍老但是精气神看上去很是矍铄的老人看着方简欲言又止。
小镇生肉铺子的卖肉汉子马集丘看着方简，面露怜悯之色，像是在哀叹于少年命途的蹇劣。
此时从三巷交叉的临清巷里又走过来三个人。
石榴巷里拥挤的人群勉力分开一条路。
三人分别是栖霞小镇的老镇长苏老，雅苑街上容成家的家主容成山晴，平子东街的杂货铺掌柜秦修。
三人向桃潜询问了一些情况后，各自思索了起来。
这不是一起普通的事件，他们三人必须弄清楚此事是否与那件最重要的事有关联，是否会涉及到西极那边帝魔一族的异种，以及是否会触及到小镇那个最大的大秘密。
桃潜当然不会把北地与九扶花的秘密透露出来，小镇三人也不会把那个核心的机密透露一丝给桃潜。
双方都是各怀心思。
说到底是眼见为实，过了会儿，桃潜陪着苏老和容成山晴往屋宅废墟里走去，秦修则留在了外面。
和蔼的苏老进去之前唤了一名手脚利落的乡民，让他去县里官衙的修务司上报此事。
三人沉默地穿过简陋的院门，微寒的春风不期而至，木门吱呀作响，仿佛是在向他们控诉这场不明真相的暴行。
进入到被烧毁的屋宅之中，桃潜第一个发现了异样：他看到了一块三寸张宽的玉牌，静静地躺在冒着烟的灰烬中。
第二个发现异样的是容成山晴，异样不是那块玉牌，而是场间存留着的极淡极轻微的一丝气息。
黑魔气的气息。
容成山晴脸色铁青，瞬间愤怒。
此时，天地之间的雨也停了。看小说后续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rdww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