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顾丞相已商讨的差不多,剩余的只有些寒暄之话,大抵就是互相夸赞一下多方,从品行到事物。扶桑面带笑容,心中却多是厌恶,若不是有事来此,少不得客套,他是万万不愿委屈自己来迎合别人。
院子已转大半有余,扶桑眼观六路,仔细审视着丞相府的每一寸土地,即使是一个普通的家丁和婢女从身边经过,扶桑也会多留意两眼。可惜,没有一个是她。
难不成是我猜错了吗?扶桑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但不消一会儿他便打消了怀疑的念头,种种迹象都验证了他的猜想,若是真如她所言,事情难以理解,值得推敲的地方实在太多。
犹如天籁的歌声穿过曲折的亭榭楼台而来,让人不免心驰神往,扶桑情不自禁的走近,耳畔的琴音逐渐明朗。
也许那情声比琴声更加动人,可这不是扶桑所在意的,他在意的是这歌曲的歌唱者。
“想不到在丞相府中竟有如此妙音,丞相可知弹奏者为何人?”
顾老摇头,虽然他听的出这是景秀的声音,但承认演唱者就是他的孙女,多少有些不够谦逊,而且他也不敢肯定那人是景秀,在他印象里,景秀的歌声只算中庸,如果弄错了,可就太丢人了。“老夫也不太清楚,我和王爷一起去看看吧。”
“正合我意。”
——顾景秀,是你吗?但愿你与我所想的一样,只是在不经意间闯入了我的世界。这样我就可以说服自己一切只是缘分使然,而不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我宁愿你只是这场权利斗争的一枚无知的棋子,这样我还可以让你置身事外,而不是操纵棋盘者中的一员;我宁愿你对我的那些愤怒与怨恨是真实的感情,即使是厌恶也是发自内心,而不是你的笑容伤心只是伪装的面具。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意味着什么?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你想倾诉的对象是谁?河图吗?
你在吟唱之时可会想到你早已敲开了某人的心门,为何要在城阕徘徊不进?这里有为你敞开的城门,你为何视而不见,苦苦执着着另一个虚无的城呢?
真的——有那么想念吗,想到一日不见便隔了三秋?
盈盈一水阻隔在扶桑面前,目光越过池水,不远处的亭中站着一位面带白纱的女子,她的体型与顾景秀一样。隔着面纱,扶桑看不到她的脸,可他不会认错那双眼睛,那双无数次与他相对,带着各样情感的眼眸。
“亭中的那位带面纱的女子是谁?”
“是老臣的孙女顾景秀。”
顾老如实答道,扶桑低头苦笑,果然与他想的一样,为什么越接近真相,他反而觉得心中越发苦涩。
就算上前摘下她的面纱,让她亲口承认自己是顾景秀,扶桑也无法高兴,方才的歌曲在扶桑心头盘旋,像是呲啦作响的锁链,一道一道纠缠在心头,压的他喘不过气。
“顾小姐平时就戴面纱吗?”
“没有,不知今日是怎么了…”顾老心中也犯嘀咕,这死丫头又弄什么幺蛾子呢?又弹琴又唱歌又蒙面的!
“虽说有些唐突冒犯,小姐的天籁歌声让本王很想与她见上一见,不知丞相怎么看?”
“王爷并非轻薄之徒,想来也是景秀的福气,拙艺也能入的王爷尊耳。王爷请随我这边来吧。”
“景秀,傻愣在这里干嘛?扶桑眼看着就要过来了,还不快跑。”景辰比景秀还要。“这位是…”景秀故作疑惑状,却心想,该死的扶桑,你就算化成了灰我都认得。
“这是东成王,王爷,这是老臣的孙女景秀。”
景秀福了一礼,轻声说道,“景秀见过王爷。”
她的声音不谄媚不生硬,符合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礼数与风范,不仅是扶桑,连顾老都觉得奇怪。虽然他平日里教导景秀要端庄持重,但见惯了景秀说话用吼走路用飞的架势,景秀突然有点姑娘家的样子着实让人觉得别扭。顾老并未将疑惑表露在脸上。
景秀面纱下的嘴脸微扬,连爷爷都糊弄过去了,扶桑还不是小菜一碟。等着吧,让你吃惊的可不指这一点。
“适才听得此地有人唱歌,琴音婉转,曲调多情,可是小姐?”扶桑看了一眼琴台上的古琴,转而问景秀。
“不过寻常打发时光,王爷缪誉,景秀愧不敢当。”景秀低头,好似真的是在害羞,任谁看来,都像是一个端庄大方的千金小姐。
除了扶桑。
“不知本王是否有幸可以再欣赏一番小姐的琴音?”
景秀把目光转向顾老,似是一个羞涩的女儿家征求爷爷的同意,顾老点头,示意景秀再奏一曲。
“那么,我就献丑了。”景秀坐下,一双玉臂缓缓抬起置于琴上。
指尖轻触琴弦,衣袍未扬,手已在弦上游弋。她闭目静心,眉间流露出的淡然与恬静像是把这污浊的尘世分割成了两面,一面风起过寒潭无声,水波不兴,呈现清明如镜;一面空山鸟语,彩蝶纷飞,缤纷绚丽。
景秀弹得专注,一旁赶来的小厮见势轻步走到顾丞相身边,耳语一番,顾老脸色骤变,小声地回答,“你先下去,告诉外面的人我待会就来。”
“丞相,什么情况?”扶桑害怕打扰到景秀,故意压低了声音。
“是被截官银的事有了进展,我负责追查,恐怕不能再陪王爷赏园了,不如…”
“丞相,这话虽说有些不合时宜,但相府美景确是让我流连,且有小姐琴音在侧,小王实在不忍离去。”
顾老本想请扶桑回去,可扶桑先他一步,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顾老犹豫半刻,只得点头默许了扶桑的无理要求。
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相府,即使周遭没什么人,想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景秀的功夫他还是知道的,自卫绰绰有余。
一曲毕,景秀轻轻按住琴弦,抬头望向扶桑,“爷爷呢?”她问。
“丞相走了不是更好吗?有些话丞相不在了才方便说,小姐你说是吗?”扶桑话中有话,后退两步斜倚着庭中阑干,略带深意地看着景秀。
景秀坦然地对上扶桑的目光,“景秀愚钝,听不懂王爷的弦外之意。”
怎么会?扶桑心中一惊,他紧紧地盯着景秀的眼睛,似是要透过那双清澈的眸子看穿持有者的内心。什么都没有,不是空洞,而是淡然,这种感情像是在对待一个陌生男子一般。
扶桑揉了一下眼睛,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倒让他有些乏了。
“没什么隐晦的意思,”扶桑坐下,“小姐就当我说梦吧。”
“古来只有痴人才多说梦,王爷也为什么事情犯了痴吗?”景秀收起目光,重新看向古琴,手指随意的撩拨着琴弦,发出舒缓的几个音阶,未成曲调,便凭随心。
“小姐愿意听吗?”
“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王爷愿意倾诉,景秀自当洗耳恭听。”
“小姐芳名唤作景秀?”
“正是。”景秀颔首,一个长音划过。
“顾景秀…我也认识一个叫景秀的女子。虽是同名,但无论是长相,气质还是内涵修养上,那个人都及不上小姐的千万分之一。”
扶桑边说边打量着景秀,期待着她的反应,按照他的预测,景秀听到他在人前这么诋毁自己,一定会暴跳如雷拍案而起。
景秀没有,好像说的人根本就不是她一样,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说的就是她现在的样子。景秀依然安静的坐在原地。
“王爷过赞了。王爷说的可是苏家二小姐苏景秀?”
“哦?小姐也认识?”扶桑好奇的看着景秀,按常理来说,她应该唯恐避之不及才对。
“也算有一段孽缘吧。”景秀叹了一口气,将琴推到一边,没了弹奏的兴趣。
“这么说你们认识,可上次见面时她还一副要杀了你兄长的样子,好似有什么深仇大恨,可如今听姑娘说来,似是有些不合理!”
“王爷觉得不合理?其实这恰恰最合理!”景秀起身,缓缓向扶桑走来,至阑干处停住,看着亭外池水映着两岸柳树,开口说道,“本来家丑不宜外扬,可王爷既然问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哥在外面沾花惹草,留下了不少债,其中就有苏家小姐。机缘巧合,我也认识了苏家小姐。她为人爽朗,不拘小节,让我这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很是羡慕!”
“爽朗?应该说没有礼教吧!后来呢?如果有情怎会反目成仇?”
“爱之深一旦无果才会恨之切,若是陌路向来冷眼。我哥从来都是逢场作戏,对她自然也不例外。这么说王爷应该明白了吧,其中曲折,我也不想多说。”景秀看向扶桑,一双明眸平静地犹如那满池春水。
由爱才会生恨吗?那么你对我的厌恶呢?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变相的在乎?
扶桑顺着景秀的目光看向池面,水面静的只看到树影摆动。耳畔似是有蝉鸣响起,很是轻微,那只蝉过于想看看大千世界,提前破土,落得孤单一人。
“它是害怕孤单的,所以才这么拼命的鸣叫,希望找到同伴…”
“王爷在说什么?”
“自言自语罢了。已是三月,看着凋敝的暮春之景,很难没有感触。”扶桑用手托住下颌,靠在栏杆上眺望远方。
暖风扑面,吹起他额前一缕垂发,午后阳光恰好照射在他的脸上,柔和了他平时的锐利与刻薄。
如果他不说话,此刻从这个角度看去,安静的扶桑和本宣确有几分神似。是相处久了的缘故吗?他和河图就一点儿也不像。
“王爷不必感怀,春去秋来是大自然亘古不变的准则,明年的春天依旧美丽。”
“是阿,倒是我无病了。可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明年此时,我还能和小姐一起在此听琴赏曲,共沐暖阳吗?”扶桑看向景秀,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景秀愣住,她痴痴地看着扶桑犹如新月的弯眸。他应该时常笑的,因为他桃花一样略带弧度的眼角很适合这样笑,发自肺腑,不带任何杂念。这是她见过最温暖的笑容,比此刻的阳光还要醉人。
眼前的男人怎么会是扶桑?他怎么可以有这么暖心的微笑?暖心到他的一切胡作非为都可以被原谅。
【果然还是脸啊(━┳━_━┳━)】
三月轻风吹落百花,却因眼前男子的淡然一笑而花落应当。
景秀点头,“可以。”
“那就这么约定好了!”
“王爷应该多笑一笑。”景秀突然说道。
扶桑笑容凝固,垂下了眼帘,“多笑一笑啊,母后在时也经常对我这么说,她是一个爱笑的人…可惜,现在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了。”
“值得开心的事有很多啊,王爷。首先你可以学着对别人微笑,这样别人也会对你微笑。快乐就是这么传递而来的。如果你对所有事情都抱着一份敌意,那么你就无法感受到人间的真情。没有人会喜欢孤单!”
“是阿,我也想看一看小姐的笑容。”
扶桑抬起眼眸,没了刚才的失落。“为什么一直带着面纱,是脸上有伤吗?”
景秀摇头,问,“王爷希望我把面纱摘下来?”说着景秀把手伸向了耳畔。
“不了。”扶桑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景秀认得那是她的,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原来是上次掉在他那儿了。
扶桑小心地把玉佩放到圆台上,“这是苏小姐上次落在我那儿的,麻烦小姐代我交还给她吧。”
“你不亲手交给她?”
扶桑没有回话,径直向亭外走去,“本王该走了。”他说。
“恭送王爷。”景秀看着扶桑的背影行了一礼。
“我期待着有一天,不是我希望,而是小姐愿意,为我摘下的不只是面纱。”扶桑回头,浅浅一笑。
刘海垂下,遮住了景秀的眼睛,她看着扶桑衣摆,渐渐消失在眼中。终于不用再掩饰了,景秀的目光暗淡,低声自语,“我做到了,河图。可是,并不完全在演戏啊,我想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景秀紧握着手中的玉佩,它还带着扶桑身上的温度。她抬头看天,日光刺着她的眼睛,蔚蓝的天空中不见一朵白云,“扶桑,我不想再和你争执了,你也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