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陪着沈三千醉了一场,他照常送来上好的东西,却是再也没有来过我的小院子了。不久碧香来告诉我,沈三千向陆家大小姐提亲了,婚礼定在了明年开春。我笑道这是好事情,沈三千也是该娶亲了,况且他只身一人来苏州,取得今日的成就必是历经坎坷,如今与世代经商的陆家联姻,自是能省下不少心血。
只是如此一来,我这个在外面看来不知何故住进沈家庄的女子,是时候离开了。我仰头看着满天飘扬的雪花,只等着这一场大雪结束,就辞别沈三千,离开金陵。
而这一场大雪,下了特别久,久到我以为冬天不会结束。
风涯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人。我偶然间碰着他一次,他面色愈发苍白,连寒星般的眸子也失了光彩。我疑惑地问碧香,风涯这是在做什么?可碧香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逼急了也只道风涯是在为我找药材。我想起裴渊将制药的方子交给了风涯,里面的药材这么难寻吗?我再问碧香,她却什么都不愿意说了。
这天大雪停了,太阳透过乌云洒下光辉,照得整个院子金灿灿的。风涯终于出现在了我的房间门口,脸色不再苍白了,薄唇也有了血色,看起来精神很好。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迈到我面前,拽着我的胳膊往外面走:“走,陪我喝酒!”
咦?这是怎么回事?风涯是从来滴酒不沾的呀!好吧,我知道那晚和沈三千喝醉了,回来时风涯很生气,但好像这也不是理由吧!我满脑子的困惑,被风涯带出了沈家庄,去了金陵城门。
正是清晨,又是下了大雪,城门口行人稀少。风涯提了酒罐子,抱着我跃上了城楼。他飞得很慢,在空中做了几次借力,才刚巧到了楼顶。我心疼地瞧着他清瘦的身姿,怕是他的真气所剩不多了,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风涯清理了积雪,露出城楼的瓦片,撩起衣摆坐了下来,我便也坐在了他身边。
这里视野很好,能俯视着整个白雪覆盖的金陵。古朴的街道,白冰的河流,还有柳枝如飞雪,遮映着稀疏的行人。阳光流泻下来,在古城的每一个角落里徘徊,仿佛徜徉于历史,见证着千年如一日的时光。
一股酒香飘来,我转头看去,风涯已经开了酒罐子,仰头灌了一口。谁知他一下口就被呛住了,闷声咳嗽着。我斜睨着他,伸手就去夺他手里的酒罐子:“不会喝就别充胖子,拿来我喝!”
风涯护着酒罐子不让我拿走,冰霜般的脸似乎被阳光融化了,露出孩子似的笑:“再不喝便没有机会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转而明白了,他是觉得没有机会和我喝酒了。我“咯咯”地笑了起来,不依不挠地抢着酒罐子:“你要想喝,等咱离开这里,我陪你喝个够!”
风涯侧头瞧着我,将酒罐子递给了我,清澈的回声在罐子里晃荡。我嘻嘻笑着,抱起酒罐子就喝了起来。好酒,够辣!
待我喝得满足了,风涯才拿回了酒罐子,仰头灌了几口,浓郁的酒香在我们两人之间飘荡开来。他放下酒罐子,转而认真地看着我:“阿墨,你真的还想再见他?”
“想见。”我很快应道,又仰头看向天空,“最后一面。”
风涯寒星般的眸子凝视着我,流露出温柔。他抽出了腰间的碧雪剑,碧绿的剑身灿然流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拿到这碧雪剑时,去找他打了一架。”
我轻轻的嗯了一声:“还有皇宫出事的夜晚,他来西厢找我时,你们也打了一架。”
风涯瞥了我很久,不晓得是不是酒劲儿上来了,突然仰面躺到楼顶上,说话都有那么点江湖痞气:“你不知道,男人不打不相交。”
“切,这点江湖规矩,我怎会不知道?”我不满地翻他一个白眼,嗤之以鼻。
风涯两手交叉地枕着脑袋,侧头看着我,嘴角勾起笑意:“你喝了酒,说话就成这样了?”
“你现在的样子,半斤八两。”我低头瞥着他,只觉得今日的风涯很不寻常,像是拘束了太久,突然决定放纵一回。
风涯笑着看向我,并未言语,拿过酒罐子饮了一口。
“那是谁胜了?”我瞧着他饮酒,问起了方才的话题。
风涯很是潇洒地甩了一下扎起的头发,脸上扬起笑意,指着自己道:“我。”
我傻傻地看着他,风涯的武功好我是清楚的,但没想到两次都是他胜了,而且我怎么记得云逸之飞身进了西园,弹弹身上的灰,跟个没事人一样?
风涯收敛了方才的张扬,寒眸里闪着光辉,极为认真地道:“我放他进来的,条件是必须由我带你走。”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夜云逸之说让风涯带我去张府,还推脱什么时间紧迫,敢情我是他俩的赌注?想到此,我开怀地笑了出来:“似乎每一次,都是你带我走。不论是开心的,不开心的,只要想到你还在,就能安下心来!”
风涯侧身以手撑头,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寒星般的眸子里映出我的影子,似是要把我的笑容永远映到他的眼眸里。
“所以这一次,你也一定要带我走。”我的笑渐渐淡了下来,“我有一种预感,我很快就要见到他了。但我好怕我一见到他就再也无法离开,所以请你把我带走,不要让我经历生死别离。”我的杏眸坚定地对上他的寒眸,执着地要他的一个回答:“然后我和你,还有碧香,找个很美的地方,过最后的一段时光,你说好不好?”
风涯紧紧地盯住我,寒眸里闪过太多复杂的情愫,许久才闭上了眼眸,缓缓颔首:“好。”
这一声“好”,低沉而遥远,然而像是给予了我最后的解脱。我手舞足蹈地抱起酒罐子,对着风涯大声笑道:“来,陪君醉笑三万场,不诉离殇!”
风涯笑着看向我,寒眸里星辉点点,忽而拉住我的手,将我拽入了怀里。他按住我的头,胸口轻颤着,低沉着声音道:“阿墨,我喜欢你。”
我手中的酒罐子悄然滑落,打了一个滚儿后倒在了雪地里。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泪水湿了脸颊。命运真是给了我天大的玩笑,我的心给了云逸之,我的身子给了卫曜,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抱着我,说着喜欢我的人,是风涯!
这样浓郁的酒香,这样美妙的雪地,在这一刻,我多么想自私一回,拥抱住这一抹温暖……可是,我欠风涯的已经太多了,再这样下去,我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我从风涯的怀里抬起头来,杏眸里闪着晶莹的光芒,温婉地问道:“那碧香呢?”
风涯的神色微顿,寒眸闪了一下,移过了与我对视的目光,不再说话。
“你看,你犹豫了。”我露出毫不意外的微笑,望着他柔美的侧脸,柔声道:“风涯,在你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第一个出现的是我,这八年来,你日日夜夜守护着的,也是我。所以你会觉得,我是你生命的中心,甚至觉得,你喜欢我。”
风涯的身子颤了下,仍旧沉默不言。我温柔地看着他,接着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和碧香的接触远比我多,和她的回忆也远比我多;你有没有想过,你在我面前永远是正经的模样,可在碧香那里却有着千变万化的脸色;你有没有想过,你常在我们欢笑时眼露笑意,但你看着的不是我,而是碧香?”
我看着风涯的眉头渐渐蹙起,陷入了深思的模样,继续道:“我遇到危险时,你都能镇定以对,可那日初来金陵,碧香给正在卖艺的玲珑递去铜钱,你却如临大敌;我问起你的事情,你都是斟酌再三才告知一二,可兴隆客栈出事时,你却说你早就告诉了碧香。”我的杏眸盯住风涯,语气严肃了起来:“风涯,你心里的人,不是我,是碧香!”
“阿墨……”风涯终于转头看向我,寒星般的眸子里有着太多的哀伤,轻轻地拉住我的手,喃喃道:“不重要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看着这样的风涯,心里划过说不出的伤痛,难过地摇头道:“怎么会不重要呢?这关系到你一生的幸福。”
风涯的寒眸里流露出柔情,像是千年的冰潭化为了春水,脸上也露出满足的笑意。他拉着我的手,温柔地握了起来,轻声道:“我只要你记得我,这样便好。”他的声音很小,仿佛是一阵清风吹过,再回过神时,他已经睡着了,躺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安详。
城楼上的寒风吹了起来,我站起身,解下外衣为风涯盖上。窸窣的雪花声响,城楼的另一头落下一个红衣少女,长相玲珑可爱,一双眼眸却似是历经风霜。
玲珑走了过来,低头看着风涯,眼眸柔和了起来,低喃道:“我第一次见到涯哥哥喝酒。”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风涯,叹道:“我也是。”
寒风肃肃地吹过,谁都没有在言语,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打破这短暂的宁静。
玲珑眼神温柔地看了风涯许久,才喃喃道:“他心里好像有说不出的哀伤,却又是在享受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像是做了天底下最值得他做的事情。”
不知为何,我听着玲珑这样的言语,也有着转瞬而逝的悲伤,但那悲伤,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从何而去。
玲珑从脖子上拿下一个平安符,注视着它怀念地道:“这是当年门主收容我们几个孤儿时,给每个人一个符,保佑平安。离开了这么多年,他或许已经忘了这平安符了。”
我看向她手中的符,金色的平安符上红线绣着“珑”字,和风涯的一般无异。我低头看向风涯,道:“不,他一直戴着。这八年里,一直戴着。”
玲珑的神色微顿,疑惑地看着我,转而露出了微笑:“涯哥哥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她说罢,走到了风涯面前,将平安符放在了他手里,温柔而悲伤地道:“涯哥哥,这恐怕是玲珑与你今生最后一次相见了,请不要忘了玲珑。”
我看着这样的玲珑,只觉得她曾经也一定是一个清纯的姑娘,眼眸里毫无杂质,甚至不知鲜血为何物。
玲珑从风涯身上收回目光,看向了我,声音恢复如常:“姑娘,我愿意为你做一件事情。只要你想要的,现在就可以告诉我。”
我抬眸注视着玲珑,她的话里没有半分戏言。既然她愿意帮忙,我更愿意从她这里打听消息。我沉吟片刻,对着她道:“刹罗门消息灵通,我想向你打听定远侯。”
玲珑的眼眸霎时犀利起来,看着我的目光冰冷无情,冷声道:“请恕此事无法告知。”
我蹙起秀眉,想不明白她的态度为何突然转变,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我不愿意放弃。我凝视着玲珑的眼眸,尽量平静地问道:“这是为何?”
玲珑冷着脸与我对视,低头扫了一眼风涯,迎面与我擦肩而过,低声道:“刹罗门与定远侯有不共戴天之仇。”说罢,她轻点地面,红衣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愁思不已,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