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议论开来,纷纷探讨方才诗中的意境。我默然站立着,眼眸却是万分复杂地盯住墨梅屏风,如果她真是倾城姑娘,她是不是知道他……?
沈三千摊开了纸,手执毛笔,却是思虑了良久。我趁人不注意,俯到他耳边,悄悄地念了一句诗。沈三千的侧脸明显地一顿,又很快恢复了从容。他提笔写了个开头,狐疑地瞟了我一眼,终是完整地写下了一句诗。
我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只沉默站在他背后,将我心中的信任传达给他。精明如沈三千,必然是从我这一句诗中明白了一切:我不是奉皇命出城,而是逃出来的,只为寻一个人。但我相信沈三千,绝不会因得知真相而出卖我。
侍女前来收卷,看到诗微微一愣,但仍旧恭敬地收下了。这诗会第二轮与前一轮不同,由在台上的所有人共同审卷,以示公平。随着各位才子搁笔,台下的观众不约而同地安静不已,凝神屏息地关注着结果。
最先拿到卷子的是谢昀,他对每一份都略作沉吟,偶尔微微颔首后随手接过。忽而谢昀翻看纸张的手一顿,清新的眸子从纸上抬起,越过安静的空气向这边看来。那是探究中多了复杂的目光,他在怀疑这诗不是沈三千做的,而是这个假扮成小厮的我。
谢昀轻扫了我一眼,将卷子递给后面的人。随后每个人审阅卷子时看到那句诗,都会表情古怪地瞄向沈三千。而沈三千微笑着相迎,似是早就料到会是如此。
因为我告诉沈三千的,完全不合曲意,甚至不能称得上是完整的诗,只有一句话: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这是我的心情。我默然叹息,看向屏风后的清冷女子,亦是她的心情。那曲《沐阳》里,除了金戈铁马,除了宿命悲鸣,还有那么一丝寂寞的,挣扎的,拼命抗拒的相思之心。这相思,比我还苦,连她自己都想从心底深处抹去。
待台上的人都审阅完卷子,侍女再交给顾倾城。不久后,侍女出来宣念结果,整个顾府院落沸腾起来。热闹的氛围中,我不过是在局外,大概是谢昀得了第一,而之前的柳绍又是作了一首好诗,惹得台下对他刮目相看,而沈三千的诗,也就是我的诗,始终没有被念出来。
诗会在欢呼中落下帷幕,相熟的宾客相邀去茶楼喝茶,顾府里比初来时更加热闹了。沈三千站起来的背部有些僵硬,回过头来时却是脸色轻松,乌黑的眸子依旧透亮,对我道:“诗会结束了,你可还想在顾府中转转?”
他仍旧在温柔地提示我,我露出微笑:“怕是不用转了,自是有人请。”
正说着,方才念诗的侍女向我们盈盈走来,行礼道:“沈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沈三千眼眸带着赞赏,瞄着我一眼,微颔首,风度潇洒地带着两小厮进了顾府后院。侍女稍稍走了一段,路过花园时与一个痞里痞气的公子哥擦肩而过,原是今日春风得意的柳绍,瞧他现在脸上满足的模样,估摸着几个月都不会祸害人间。
我们一行人反正是对此人很无语,但他见着沈三千异常惊讶:“你怎么也……”忽而他压低了声音,瞅着沈三千道:“果然是垂涎倾城的美色,不然没得名次怎么偷偷进来了?”
沈三千显然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对他拱了拱手,随口赞道:“柳兄才智过人,令沈某钦佩!”
柳绍受了称赞,脸上得意得放光,摇头晃脑道:“嘿嘿,要不是我爷爷给我题和——”带路的侍女本是候在一旁,此刻目光清冷地扫过他,柳绍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尴尬起来,打了个哈哈:“唉,如此绝色,下回见到可就难喽!”说罢,他哼着小曲,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侍女淡淡地扫着柳绍离去,向沈三千作了请的姿势:“沈公子这边请。”再走了几步,进到了一个清幽的院子里,满园的红梅树,未到冬日,竟已觉得有幽幽梅香。
我一路观赏着红梅,随着沈三千来到了素雅的房门口。侍女恭敬地站着,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道:“小姐在书房里,请这位姑娘相见。”
我神色未变地看着她,心中却有着惊讶,这顾倾城已经知道诗是我作的?沈三千并没有说话,眼眸询问我的意思。“小姐,她怎么会知道我们是姑娘?”碧香担忧地瞄着我。
“女扮男装哪有不露馅儿的?”我朝她狡黠地眨眼睛,扯下了系住乌发的发带,露出女子的身份,挺起胸脯走进这间梅香浮动的房间。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来到了凤来楼的顶楼,同样的黑檀椅,同样的红梅屏风,唯一不同的是屏风上没有云逸之的题字。一身雪衣的女子坐在琴前,抚而不弹,那样寂寥的神色与倾城的容貌,仿若不识人间烟火的仙子。
她幽幽地抬头,雪兰般的眸子注视着我,声音依旧清冷:“你是叶酌墨?”
我杏眸眯起审视着她,忽而嘴角勾起笑意,回敬道:“你是顾倾城?”
情敌相见,总是分外眼红,我亦不能免俗。我在顾倾城的幽幽目光下,坐到了她的对面,眼眸扫到了她面前的古琴,精致素雅,上有铭文曰:桐梓合精。只那一眼,我的心便如割上了一刀,这是四大名琴之一的“绿绮”。
“昔日司马相如为追求卓文君,以名琴绿绮奏《凤求凰》。”我的心在痛得滴血,可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这绿绮,是他送你的?”
顾倾城的雪兰眸子轻轻地扫了我一眼,又看向了屏风上的红梅,仿佛那上面映出了回忆。然而她收回目光,轻声地笑,又带着那么一丝哀伤:“昔日之事,又何须谈起?”
昔日之事……我默念着,也就是说,她与云逸之有曾经。这个现实,竟是比他们现在有关系更加令我心痛难当!我闭上了眼眸,再睁开时恢复了清明,平静地道:“我今日来,只问你一件事。他在哪里?”
“不知。”顾倾城很快地答道,垂下目光看向绿绮,清冷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
我蹙起秀眉,盯住她倾城的脸庞,语气十分肯定:“你一定知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顾倾城忽地抬眸,雪兰眸子里闪着光,仿若从忧伤的气息中走出,周身围绕着光环,发出了不容忽视的气魄。
她的变化,令我很是惊讶,就仿佛是一个失恋的小女人,忽然长大成人。不,这个说法一点都不贴切,应该说,更像是一只骄傲的凤凰,忽然展开了炫丽的翅膀!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顾倾城轻笑一声,雪兰眸子冷了下来,“我的曲意,你只猜中了一分。”
我凝视着她清冷的眼眸,的确,我不明白她曲中究竟有多少惆怅和无可奈何的交加,但我明白自己的心意。我的杏眸中闪现光辉,清婉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若是我,只这一分便已足矣!”
顾倾城的神色微顿,雪兰眸子里的光闪了下,染上了哀伤:“若你是我,便不会这般说。”
“有得必有失,你想得到的东西越美好,需要失去的就越多。”我敛下眼眸,轻声道。就像我,为了云逸之,抛弃了郡主的身份,抛弃了过去的一切,一跃跳下悬崖。如今我蛊毒缠身,只剩下半年不到的命了,心中所念的,不过是用最后的生命去爱他。
顾倾城的眸子复杂地看着我,有过一抹挣扎,然而终于恢复了平静。她站起身来,面色清冷:“你走吧,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说罢,她背过了身,雪衣垂地,像雪地里的白梅,清冷如常的声音道:“谨仪,送客。”
我亦站起身来,将头发重新系好,转头出了房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院子里的梅香愈发浓烈,令我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里。沈三千和碧香还等在门口,我甚至没有扫过他们一眼,匆匆出了院子。
我越走越快,在秋风里奔跑起来。云逸之,他有着我不知道的过去,他有着太多我不知道的过去!他或许喜欢过一个女人,抱过一个女人,吻过一个女人,甚至或许,他看着我的时候,不过是看着另外一个人?是啊,想一想,他说寻了我八年,可八年前只那一次相见,如何会让他对我情根深种?我越来越觉得,我喜欢了他这么久,傻乎乎地相信他的每一句话,却从未去想过他的感情有几分是真的?
泪水在眼里朦胧起来,在冷风的吹拂下越发想掉落出来。我眨着杏眸不让眼泪出来,不准哭,叶酌墨,就是他骗你哭的,他这个大骗子!我紧闭着眼眸,冲出了顾府后院,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月白色的怀抱里。
我睁开朦胧的杏眸,眼前的人容颜似雪,墨玉般的眸子温柔如水,微笑着看着我。我愣愣地盯着他看,喃喃道:“逸之……”
“都是你!都是你!”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对着他拳打脚踢:“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我要嫁人了你都不出现?为什么连我跳下悬崖,不舍性命地来找你,你都不肯见我一面?……”我越打越凶,惹得所有人都朝我投来奇异的目光。
“姑娘,请你冷静一些!”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被我撞到的男子扶住我的双肩,却是由着我对他拳脚相向。我瞬间停止了踢打,眨着杏眸看清了眼前的男子,不是云逸之,是谢昀!
“我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想必是为情所伤。”谢昀的眼眸十分清澈,却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若是信你,你也要信他。”
信他?眼前这个很像云逸之的男子,说着当初和云逸之一样的话。我的心轻轻地颤了颤,想起云逸之曾是那样坚定地护在我身前,对着景凛说他信我!我紧接着恢复了清明,红了脸颊,小声地别扭地道:“对不起,我或许只是,最近太忧愁了……”
“哈哈!”谢昀朗声大笑,朝我单眼一眨,调笑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啥?我霎时抬头看他,他笑得十分灿烂,像太阳透过云彩照射出来。这个谢昀,是在劝我喝酒排忧吗?我嘴角抽抽,果然不是云逸之……
“小姐!”碧香急匆匆地赶来,小脸上满是忧虑的模样。不过,她这一声小姐,成功地让一直以奇异的眼光看着我和谢昀的众人恍然大悟,男扮女装啊,多半是前来找负心汉讨债!
我终于反应了过来,“嗖”地跳出谢昀的怀抱,乖乖,平白被人吃豆腐了!
谢昀毫不在意地看了我一眼,向刚赶过来的沈三千拱手以礼,便转身离开了这里。一袭月白色流云纹锦袍在阳光下泛起光辉,很像云逸之,却又是与云逸之迥然不同。
我舒了一口气,这一天,还真是尴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