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丹枫苑休养了几日,我们一行便辞别裴渊前往金陵。风涯从山下弄来了两匹马,载着我们走上了官道。由于碧香不会骑马,风涯载着她走在前面。
我一个人骑在马上,拿着手中的药瓶,若有所思。
刚刚辞别裴渊的时候,他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对我极为严肃地道:“这是七情蛊的解药。我接下来的话,请墨小姐务必记牢。”
“此药在下次蛊毒发作时服下一颗,若是能暂时止住蛊毒,此后每七日一次,服用七次后,辅以九天雪莲清除余毒,许能完全解蛊。若是第一次服用时不能止住蛊毒,便只能作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沉重,眼眸瞄了一眼风涯,对我拱手道:“制药之法我已经教给了风涯,请墨小姐保重。”
我骑在马上,看着手中甚为朴素的药瓶,心情异常复杂:这解药只有一半的希望,可即便是失败了,我也要尽力一试……我打开药瓶,里面只有一粒黑色药丸,隐隐地泛着红光,竟是和我当日被逼服下的七情蛊有几分相似。这药瓶里只有一粒解药,怪不得裴渊说将制药之法教给了风涯……
“前方就是金陵了。”风涯冰冷的声音传来,勒住马在前方等我。
我回过神来,策马上前,看向了坐在风涯前面的碧香。她的脸色不大好,一路上都安静地坐在马上。这可真是奇怪了,碧香平日里最喜欢和风涯吵吵闹闹,这两天却是沉默不言,像是有着什么心事。
我瞄向风涯,凑到碧香眼前戏笑道:“碧丫头,风涯欺负你了?”
“没……没……”碧香诧异地抬眸,连忙摆手道,又指向了前方的道路,慌乱地道:“马上就到金陵了,小姐赶紧走吧!”
我的眼眸转了转,她越是这样便越是有问题了。我扬起秀眉,指着共乘一骑的风涯和碧香就摆出小姐的架子:“风涯,快说,你究竟对碧丫头做了什么?!”
碧香被我说得一愣,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风涯。风涯的眼眸寒气大盛,凌厉地向我扫来,瞬间冻死个人。他从包裹里拿出个白纱罩,扔给了我,冷着语气道:“阿墨,把这个戴上。”
我睁大眼眸瞪着他,这是反了不成?改了个称呼就可以直截了当地命令我了?
碧香瞧着我的模样,“咯咯”地笑了起来。风涯更干脆,直接无视我,勒着马就往前走去,只有碧香回过头来唤我道:“小姐,是真的要到金陵了!”
我愤愤不满地把白纱罩戴在头上,心里那个憋屈不已,还是勒着马跟上去了。
前方的官道豁然开阔,不远处见出高耸的城楼,八角飞檐,风格婉约,与梁京的肃穆截然不同。金陵曾是前陈王朝的陪都,陈皇帝皇甫邑穷奢极欲,曾七下金陵巡游,也是在下金陵途中,九州烽烟四起,揭开了乱世序幕。四年战乱,帝都梁京为圣元帝攻破,皇甫邑自焚于宫中,陈王朝退守淮河以南,簇拥皇弟皇甫申为帝,以金陵为临都,史称南陈。
史载皇甫申兢于政业,力挽大厦之将倾,但南陈已是强弩之末,于金陵之战中倾崩。金陵城破当日,皇甫申怀抱唯一的公主从城楼上一坠而下,壮烈殉国。
如今是大兴昭天二十四年,金陵繁华如昔,城楼上的飞檐依然眺望着万里江山,可还有谁记得当年的漫天硝烟,以及最后悲壮殉国的皇族尊严?我仰望着古朴的城楼,心底竟生出了些许悲戚之意。
我们一行从马上下来,牵着马往城门走去。城门口簇拥了大批的百姓,争相往前拥挤,还有人在大声朗读,场面十分喧嚣。
“这是怎么了?”我似是见着城门张贴了皇榜,正欲催碧香前去看看。
这时,金陵城门有一队守卫手执锣鼓,皆神色肃穆,宣告天下般地喊道:
“新皇登基!昭告天下!”
新皇……登基?!我一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思绪刹那间飞回一个月之前,圣元帝不是在梁京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有新皇登基?
“风涯,快带我去看看!”我焦灼万分地抓住风涯,心底生出无数的惶恐。
风涯的神色亦是肃然,立即搂住我飞身上前。前面拥挤了太多百姓,我们无法再近前一步,只见得城门上威严地贴了两张皇榜,人群中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大声念道:
“皇帝臣曜,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祇:前陈无道,世风横流,苍生涂炭。至乃三灵垂象,帝星所向,先帝上承天意,平定海内,开创大兴基业。治世二十四载,帝慰而将归于昊天,然子翟凶逆,谋兵逼宫,社稷旦夕将倾。曜以薄德居潜邸,惟仁孝之嘉欣,跪奉先帝榻前,临危受于天命。以兹薄寡,临御万方,永言夙志,承平九州。谨择元日,登坛受玺,告类于皇天后土。祚于大兴,永绥天极。”
我的脑袋里轰轰作响,周围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不见,惟有方才的登基诏书久久回荡。皇帝臣曜,皇帝臣曜!新皇是卫曜,他成为皇帝了?!
在我无法回神的片刻,人群中爆发出赞叹声:“是梁王殿下啊!梁王殿下爱民如子,少年时来苏州游历,可是做了不少好事呢!”随即有人附和道:“就是啊,梁王殿下熟读文史,十三便能朝堂论策,将来一定能成为明君!”有人提道:“听闻太子被禁东宫数月,如今竟举兵逼宫,此等不忠不孝之人,新皇定当严惩!”又有人叹道:“可太子毕竟是新皇的兄长,念及手足之情,也许会从轻发落……”
各式各样的议论传来,我的心神终于恢复了清明。碧香小心地拉着我的袖子,惴惴不安地道:“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没有心思理会碧香,暗自忖度着,这登基诏书的意思是:太子起兵逼宫,圣元帝行将殡天,卫曜迫不得已受下了皇位……我霎时醒悟过来,隔着纱罩快速寻到一个儒生,拽住他叫道:“你们知不知道,太子和睿王怎么样了?”
许是我的声音大了些,人群里有个商人穿着的中年人叹道:“哎,你们可是不知道,当天我正好在梁京!那日九月初十,梁王迎娶安阳郡主,谁知还没有到郡主府上,梁京城内突然四处失火。当时梁王殿下掌管京中事宜,匆忙赶去救火,连大婚都推掉了!”
底下一阵唏嘘不已,我站在人群中,发愣地看着正说话的人,许久才反应过来,梁王和安阳郡主……大婚?
那商人面色露出惊惶,颤着声音接着道:“当时梁京混乱不已,御林军都被派出来救火。谁知此时太子召集兵马,直接闯进了皇宫!随后连睿王都领了亲兵进宫!梁王调动了御林军守卫,正巧汝南王在来京途中,又派人快马加鞭去取了汝南王的兵符,领着兵马进宫保护皇上。后来的事情岂是我们百姓知道的,只听得最后太子被擒,睿王不知所踪。几天后,宫里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皇位传于梁王殿下……”
方才听诏书所说还未有所觉,此刻听着如此绘声绘色的描述,仿若帝都的惨烈重现眼前,百姓躁动不安起来,人人面露惧色。
我的心霎时凉得透彻,太子被擒,睿王不知所踪……嫣儿,卫濯,他们怎么样了?他们会不会已经……忽然一个冰凉的手握住我,却是传来温热的气息,安抚着我的心神。我一回头,就见着风涯的寒眸里流露着疼惜,沉声道:“你已经远离了梁京。”
这一句话狠狠地砸进了我的心里!是啊,我已经远离了梁京,已经抛弃了这一切,无论他们发生了什么,都再与我无关。可是为什么,我的心是那么地疼,像是被生生剥离而去最珍视的东西?
这时,方才书生模样的男子接着大声地念下面一道皇榜: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思宏业,登高祈日,七星曜天,定年号为辰天。生母端贵妃,先帝时掌六宫之事,德嘉懿范,今尊为恭肃慧和皇太后。朕为梁王时,唯得安阳郡主为侧妃,因国难延吉时之礼,心有憾矣,然鸾鸣凤和,情意久长,加封其为辰妃,荷天之宠光,弥耀于宇内。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我怔然地望着城门上张贴的皇榜,在秋日的阳光下泛起朦胧的金光。
我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挤开人群,钻到了最前面,皇榜上的字迹蓦然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卫曜的字,字字遒劲有力,透露着皇者的威严,尤其两个“辰”字,力透纸背,像是寄托着无尽的思绪。
呼吸在瞬间停止了,我怔怔地盯着那两个字,心底响起了声音:辰天,辰妃……卫曜,他为何要做到如此?难道他,真的对我有情?
人群里再次喧嚣了起来:“新皇对安阳郡主可是情深意重!听闻梁京那场大火,安阳郡主烧伤了脸,绝世的容貌就这么没了,可如今皇上丝毫没有背弃她的意思,还封了她为辰妃!”
四周一阵喟然感叹,终于有人琢磨道:“那可不好说,这次汝南王护驾有功,加赏了封地,世子更是封了长安侯。安阳郡主无论怎么说,都是汝南王的宝贝女儿……”
我霎时清醒了过来,安阳郡主也好,辰妃也罢,都不过是一场政治权谋。我的嘴角扯过一抹自嘲,方才我究竟在想什么?
从拥挤的皇榜前退了出来,便见着碧香站在人群外围,向里面张望着。她的大眼睛里满是不安,上前拽住我小声地道:“小姐,那烧伤了的安阳郡主,莫不是素姐姐?”
我瞧着碧香惴惴的模样,心知她仍旧挂心素素。就如我,即便无法容忍素素的背叛,又何尝不是存了那么一丝忧心?我拍了拍碧香的手,平静地道:“未必是真的。我不在梁京,总需要一个说法掩人耳目。”
许是我的神色很令人信服,碧香终于放宽了心,脸上露出笑意,招呼不远处的风涯赶紧进金陵城。我回头看了一眼喧嚣的人群,面前的白纱飘动起来,像是看尽了朦胧的过去。
真也罢,假也罢,他成为了皇帝,我亦再不是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