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我不过是趁着新年溜去洛阳玩一趟,顶多回来挨爹娘的一顿臭骂,却不想,我那一走,便是与爹娘的永别。
待我从洛阳回到梁京时,惊惶地发现府上贴满了封锁黄条,四周的带刀侍卫将府上围了个水泄不通。大脑霎时变得一片空白,我冲到门口就拽着门口的侍卫叫道:“你们做什么封锁我家?”
这时,一个统领模样的男子面色肃穆地骑马而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经常在梁京城内巡逻,他是御林军统领尉迟征!我不管不顾地冲到了他前面,拦住他的马,愤慨地大声喊道:“尉迟统领,这究竟是发生什么了事情?你们为什么要封锁我家?”
尉迟征骑在马上俯视着我,面色冷硬,对我道:“樊小姐,兵部尚书樊虎通敌叛国,如今已经全家捕入天牢。”
我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指着他叫道:“你胡说!我父亲为人正直,对皇上忠心耿耿,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尉迟征蹙起了眉头,对着侍卫道:“将樊小姐捉了带走!”
我被戴上了手撩脚铐,扔进了天牢里,和我关在一起的,只有当时随我从洛阳回来的桃蕊一人。我褪下了身上剩余的全部金银首饰,买通守门的狱卒,才知道原来是汪宰相揭发父亲通敌叛国,皇上下令将父亲抓入天牢,进行三司会审。
我霎时心里冻成了冰:父亲虽是粗人,平日行事也算小心谨慎,却仍是有一回受不过气,在府上大骂汪宰相不是东西,连三司都是他的走狗!如今将父亲交给三司,这不是要往虎口里送吗?我焦心不已,却是再也没有办法获得更多的消息了。
天牢阴冷潮湿,又是冬日刚过,到了夜里便会冻得手脚僵直。我和桃蕊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桃蕊冷得瑟瑟发抖,却是拼命地将她身上的衣服往我身上盖。
我止住了她的手,摇头道:“你只是府上的婢女,出了再大的事他们也不会为难你。现在照顾好自己,等出去了才不会落下病来。”
“小姐……”桃蕊流着泪水,眼里却是闪着光辉,对我道:“老爷夫人对桃蕊恩重如山,桃蕊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小姐独自活命!”
我伸手抹去她的泪水,她从小跟着我四处玩闹,却仿佛是在这一瞬间长大了。我搂住了她,轻声道:“我的好桃蕊,我们两个,还有我们全家,一定都能活下去!”
天牢的日子十分难熬,却比不过内心的煎熬。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牢的门响起了铁链的声音,牢门打开,掀起扑面而来的灰尘。进来两位太监,其中一人尖嘴猴腮,摊开明晃晃的黄绸就念了一道长长的圣旨。
我顿时脑袋轰轰作响,听不清他都念了什么,只有一句话狠狠地砸进心里:
“兵部尚书樊虎通敌叛国,图谋不轨,全家抄斩!”
那宣旨太监一招手,狱卒立即上前来抓住桃蕊,压着她要带走。我霎时回过神来,拽着桃蕊冲他们吼道:“你们做什么?为什么要带走她?!”
“你没听到吗?圣旨上说‘全家抄斩’,樊家的人一个都逃不掉!”尖嘴猴腮的太监冷笑着瞥了我一眼,催促狱卒道:“再不快点就赶不上午时了!”
我睁红了眼,死死地将桃蕊护在背后,誓死如归地叫道:“那为什么不带我走?我也是樊家的人!”
尖嘴猴腮的太监表情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淬了一口唾沫:“还没见过这么想死的!”
另一个太监立即上前拉住我,在我身边低声道:“樊小姐,是朝中有贵人保住了你!幸而你是位姑娘家,若是男儿身,怕是那位贵人也帮不了你!此刻还是好自为之吧!”他叹了一口气,示意狱卒尽快带着桃蕊走了。
我怔然地看着桃蕊被压着走出牢门,那时的桃蕊回过头来,眼里没有一滴泪水,对我笑得灿烂:“小姐,要好好保重,桃蕊先去照顾老爷夫人了。”
锁链的声音传来,牢门再次锁上了,一室的尘埃落定。泪水流淌了下来,我终于爆发出绝望的呼喊:“不——”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蜷缩在牢房的一角,暗无天日地度过着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日子。等到牢房再次打开时,我终于知道了,皇上大赦天下,将天牢的犯人流放往西北极寒之地。我和其他的犯人一起,被锁入了囚车,一路向西北而去。
原来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四处春暖花开。我在颠簸的囚车里,遥望着洛阳的方向,眼前浮现紫衣公子的身影,仿佛是前世般的遥远而模糊。我将被送到西北,做一辈子的苦工,然后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黯然死去。
西北不比中原,四月的天气仍下着鹅毛大雪。囚车里很快积了一层雪,相继有体力不支的犯人冻死了,运送狱卒仍旧不管不顾地赶着行程。很快入了黑夜,西北的风像刀一般吹割着我的肌肤,可我已经感觉不到疼了,闭着眼眸毫无生气地躺着。
这时有狱卒来打开囚车,把我拽了出来。我没有任何挣扎,由着他将我带到了一处雪地。
雪地上格外空旷,只有一匹马上骑着一位紫衣公子。他容颜妖娆,却是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尊贵之气,桃花眼睥睨天下般地俯视着我,低沉而威严地道:
“你可是兵部尚书樊虎之女,樊素?”
那一刻,我睁大了双眸,高坐在马上的紫衣公子,衣袍在西北的风中猎猎作响。这个我曾心生爱慕的男子,宛如天神一般地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被紫衣公子带回了我的老家通州,他说他是大兴三皇子卫曜,他说我的家人皆已入土为安,他还说如果我愿意,可以给我一笔钱财让我在通州好好生活。
我去祭拜了我的爹娘,祭拜了桃蕊,祭拜了樊家所有人。可惜他们没有牌位,罪人是不能拥有牌位的。我能拜的,不过是一抔黄土。
卫曜沉默地等我祭拜完,也上前为我的父亲上了香。
我看着他的动作,冷淡地道:“是你保下了我?”
卫曜从祭拜中站起身来,桃花眼里目光复杂,盯着我父亲的黄土,却是没有说任何话,只是默认了这一切。
“那你为什么不救我爹爹?”我蓦地抓住他的袖子,双眼睁得通红,歇斯底里地叫道:“以你三皇子的地位,难道什么忙都帮不上吗?”
卫曜的桃花眼看向了我,我第一次在他的眼里读出了痛苦和挣扎,但他却是如此平静地叙述着,犹如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的父亲,曾发誓效忠于我,这些年来,他也确实做到了。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才惨遭陷害。”
我怔然地看着他,也许以前的我,不会懂得他话里的深意,但如今的我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我的力量还不够,还远远不够!”卫曜的桃花眼望向了梁京的方向,手中握紧了拳头,浑身轻颤着,像是拼尽了全部的力量,宣誓般地道:“我要积累力量,通过各种手段积累力量!终有一天,我会成为这天下的皇者,将所有人的命运握在我的手中!”
我仰望着他,像是仰望着未来的皇者,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
卫曜回过头来,桃花眼凝视着我,里面闪着耀眼的光辉,道:“你可愿意,和你的父亲一样,效忠于我?”
我凝视着他,缓缓拜倒下来,决然道:“樊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卫曜将我安顿在通州,便匆匆南下去了荆州。我后来才知道,卫曜作为皇子,一直住在皇宫里,但在成年之前可以向皇上请求一年的时间出宫游历。他便利用这个机会,到各地考察情况,至于洛阳,不过是他前往苏州时暂留了一晚。
有时候人生是那么地不可思议,就是那么一晚,我遇上了他。
卫曜在临走前送了我一件鹅黄罗衣裙,样式简约朴素,但穿在我身上特别合适。我欣喜地收下了,又不禁暗暗地想着,他究竟对我有几分情意?
卫曜离开后的几天,就有人前来找我,教我各项礼仪和暗中通讯的方法,此时我明白了,我将来的任务会是去朝廷重臣那里做卧底,因为学得格外认真,连教导我的师傅都称赞我的天资聪颖。
每回这个时候,我都会淡淡地笑着,谦逊地谢过。我终于和娘亲一样了,眉目间清净内敛,举止神态落落大方,而这一切,竟然不过是花了几个月的时光。
卫曜再次来到通州时,已经是半年之后。那一日冬至,下了一场小雪后又天空放晴,他的神色有些疲惫,躺在我院子里的藤椅上,在雪地里懒懒地晒着太阳。我端上了青梅酒,为他斟了一杯,递给了他。
“还是你这里的酒好。”他端着酒杯,瞄着里面的酒,冷笑道:“不像皇宫里的,看似清冽不醉,实则烈得紧,直有穿肠刺肚的功力。”
我听得胆战心惊,却是垂下了眼眸。他在皇宫里的事情,我不会多问,也不必多问。
“樊素,我需要你做一件事情。”卫曜转眸看向了我,桃花眼里闪着复杂的目光。
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在这里苦心磨砺半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我放下手中的青梅酒,跪倒在了雪地里,郑重地道:“三殿下尽管吩咐。”
卫曜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一双桃花目在雪日阳光下迸发着耀眼的光辉,无比威严地道:“我要娶汝南王之女。”
霎那间我的心碎成了一地,化作雪水融入了这冬日里。我很想知道,在卫曜的心里,我是否留下过一丝痕迹?但是这一切,已然不重要了,不管他心里是否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已经注定了要将另一个女人送进他的怀里。
我抬眸凝视着他,浅浅地笑道:“樊素早已说过,赴汤蹈火,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