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刀就要落下,突然传来一声厉喝,“清远,住手!”
来人撑着油纸扇,见这一幕似乎吓坏了,连忙扔了伞大步往前一踏,就要上廊上来,颜辛楣一颗心又提了上来,原来是江渺渺。这两人恨不得杀了她,眼下这殿后的空庭处,四方无人影,刑部衙门连个人影也瞧不见。
清远见是她,神色一变,连忙扔下颜辛楣往空庭处跑去,低声道:“不是叫你回教坊司么,怎么又来了这里。官府的人就在寺里,叫人看见了就麻烦了!”
空庭积水,雨密密麻麻的落下来,在青石小径上蜿蜒流下,也将江渺渺一身淋得湿透。
“我若是不来,你是不是就要杀了颜三姑娘?”她的声音在雨里散去,听不真切,“清远,今夜我们就要离开燕京了,为何要多此一举?”
清远扶住她的肩,指甲嵌入她的肌肤里,疼得她皱眉。清远深深一眼,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陛下已经下旨洗清江家的冤屈?”
她一怔,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滴下来,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冷着眸子不说话,清远像是明白了一般,忽然放开她往后一退,嘲讽一笑。
“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和我一起走。明明就快从良了,为什么要和我过逃亡的日子。”
江渺渺抓住他的衣摆,平日里镇定的模样全然不在,“清远,当初是我让你替我杀的人,这些罪责全然在我,我即便能从教坊司出来,下一个栖身之所怕是刑部的大牢。燕京,我早就不能待了。”
她和他一起走,只是因为她怕杀人偿命,何况还是朝中重臣的亲眷,从来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又或许只是为了曾经江渺渺的那句承诺。
颜辛楣倚着朱红的柱子,看着大雨中僵持的两人,气氛凝结起来。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见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在殿后想起,颜辛楣第一个想到就是祁珩,她心中一惊,连忙向雨中向那两人喊道:“刑部的人就快来了,快走!”
一旦他们在这儿被抓住了,两人都走不了了。
清远震惊的回身,显然他也听见了这动静,这里临山有着一些矮小的灌木丛,藏下连个人是不可能,想走只有一个出口,那就是回廊通向的殿宇,可是现在出去说不定马上就和刑部的人打个照面。
江渺渺面色平静,然而露出袖口的指间却止不住的颤抖。她抬头望着清远,下意识的询问他的意见。
清远在雨中暗自捏拳,时间紧迫不容他细细考虑,他忽然看了眼江渺渺,像是有了主意一般。
“颜三姑娘,你会帮我的吧?”虽然他无数次想杀了这个女子,可是至今他并未在她的眼里看见过任何的憎恨,明明她只是刑部放出来引诱他动手的人,当她真正面对危险的时候,她却没有做出伤害他的举动来。
颜辛楣点点头,虽不知他要做什么,可是她看得出他想保护江渺渺。
清远嘴角泛起苍凉的笑容,伸出手想触碰江渺渺的脸,却在空中顿住,而后又缓缓放下。
“渺渺,这些年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分?”
江渺渺望着他,眸子一凝,清远的袈裟由于被雨水淋湿已经紧贴在他的身上,显出青年的身姿颀长来。她有些恍然,竟然没有发现昔日那个瘦弱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英朗的青年,一晃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她发现自己其实早已记不住当年那个怯弱的人模样。
她在雨中静立着,想张口说话,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她对清远是什么感情,是十年青梅竹马之情,还是江家没落之后相依为命的相惜?她一直以为她喜欢的是訾王,可清远对她的感情她不是不知道,反倒是将清远对她的感情作为利刃,去完成她的复仇。
明明是刀尖上行走的危险事,她却拉上清远做替死鬼。
可扪心自问,事到如今她真的不喜欢他吗?若是不喜欢,利用完毕的利刃随手丢弃了便好,自己眼见就要脱离苦海了,为何还要和他去过流亡的日子?
清远见她久久无言,灿然一笑:“你连骗我都不肯,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将我放在心上?”
江渺渺诧异的看着他清俊的容颜,心底触动,数十年来的相守,他一直在她身边默默无言,直到这一刻他才敢于表露心迹。
清远踉跄的退后几步,江渺渺像是察觉了他要做什么一般,突然猛然抱住他,大雨倾盆中,她的声音嘶哑,“承平,你和我一起走,我们离开燕京,我答应过你的,等此间事了我们就离开。”
他俗名承平,江渺渺很久没有唤他这个名字,清远浑身一震,震惊的看着她。
她话语断断续续,脸上一片濡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紧紧的抱着他,靠在他温厚的胸膛,悲凉道:“江家灭了,姐姐死了,父亲和兄长都不在了,我只剩下你了.......”
颜辛楣诧异,在她眼里江渺渺是个独立坚强的姑娘,何时这样求过一个人,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对清远的感情,在教坊司五年相依相偎中早已改变。
“渺渺。”他平静下来,心中忽然释然,她喜不喜欢他到了如今已经没了意义,他只希望她好好活着,没了那份沉重的感情她以后或许会更自在些,“你再不放开,我们可都走不了了。”
她猛然摇头,有些决绝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不会让你留在这里,你若是死了我也随你一道去。”
他蹭着她濡湿的头发,紧紧的回抱她,而后释然一笑,“抱歉,今后怕是要剩你一个人了。”
即便到了最后,江渺渺仍是不肯对他说一句喜欢,哪怕是骗骗他。
江渺渺心中一惊,接着后颈钝痛,便陷入了黑暗里。
清远抱着江渺渺,将她藏在灌木丛中,待确认看不见了才回身对颜辛楣笑道:“颜三姑娘,如果我将罪责全部承担,渺渺她是否会平安无事。”
颜辛楣看着雨中长身而立的青年僧人,心里微涩,明明只要远走高飞就可以相守,但是为了江渺渺他舍弃了一切。
她想扯出个笑容,脸上却僵住怎么也笑不出来,半晌只低哑道:“会的。”
话音刚落,便看见清远灿然一笑,这一笑全然不复方才的阴冷,有温和的笑意,这样看来到衬了他周身的气质,又或许,他本来就是温润的君子。
清远对江渺渺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以至于要改变自身成为一个杀人利器,甚至到了最后他要承担下所有的罪名,只希望她能好好的活在这世上。
大雨密密压压的下,仿佛要覆盖一切的阴暗。
祁珩和萧钦赶到的时候,颜辛楣倚在朱漆红柱上冷冷看着庭院里僧人,清远立在大雨中,衣襟紧贴在身上,朱红的袈裟红的艳丽,仿佛是讽刺。
结局在祁珩的预料之内,甚至一切都是按照他的预料发展。后殿的静谧无声,连匆匆赶来的捕役都似察觉凝重的气氛,按照萧钦的吩咐将清远捆绑了,清远毫无抵抗,只任由他们动作。
祁珩走到颜辛楣身边,低声道:“可有受伤?”
颜辛楣眼眸微湿,垂下头去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清远会替江渺渺抗下所有的罪名?”
“他对她的感情如此之深,当年在江府时我就看出来了.......”他顿了顿,忽然伸手将她环在怀里,怅然道,“若是有一天,我站在清远的位置上,我会为了你做同样的事。”
他语气严肃,没有调笑之意,颜辛楣心中涩然,只觉得鼻头微酸,似要落下泪来。
比起江渺渺和清远来,她此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庆幸,她重生一世,走了和前世完全不同的路。甚至有幸遇到了祁珩,比起江渺渺和宗越来,她才知道自己拥有了多么珍贵的东西。
她心里动容,忽然环住祁珩的腰,埋首在他胸前,“我不会走上江渺渺的那条路,所以你也不许做那样的傻事,否则等你死后我改嫁,将你忘得干干净净!”
祁珩噗呲一笑,将她搂得更紧了,全然不顾在场捕役惊掉下巴的神情,甚至连萧钦都不好意思的用咳嗽来掩饰尴尬。
颜辛楣倒是不好意思,微红了脸,推搡着他胸膛,低声道:“快放开,那么多人看着呢?”
方才他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她唯恐颜辛楣出了事,急急忙忙的赶来,现在怎能不让他好好温存一下呢,他低声嘟嚷道:“刑部那帮人,借了我的未婚妻子去做这等事,本王还没同他们算账,竟有胆子敢取笑本王么?”
他生起气来的模样有种别样的可爱,颜辛楣被他逗得乐了,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认定清远是几件案子的元凶,清远自己也在刑部大牢将一切都揽到身上,困扰了刑部几月的教坊司案子和灵山寺的案子终于落下了帷幕,清远被处以极刑,时日定在三日后。
江家的冤屈洗清和教坊司的案子同时进行着,萧钦和祁珩呈递上去的证据,在有意除去东厂的皇帝陛下面前便是铁证如山,加之朝堂对东厂的忌惮憎恨,朝中大臣纷纷上书弹劾东厂提督,皇帝借着当年东厂罗织罪名将重臣刑部侍郎江浩灭门一事,牵出东厂冤杀无数朝臣,明面为朝廷查实不臣之心的朝臣,实则排除异己。
皇帝龙颜大怒,宗瑱大势已去,可是东缉事厂势力盘根错节,朝中阉党难辨,一时难以将其连根拔起。命逮捕法办,只削了他的官职,给了他文林郎的闲散官职,贬黜至边境去了。
日子一晃就是半月,四月十四,颜辛楣在埠头见着了江渺渺,她穿着灰布粗麻的对襟襦裙,肩上挂着一个蓝布缬染的碎花包袱,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乌木盒子。
远远的看见颜辛楣,嘴角牵起一丝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