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辛楣疑惑起来,想起前世江渺渺虽然同她要好,但对自己的身世只提了只言片语,那种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大多抛弃了自己原来的身份,“难道不是罪臣之女,据说官匪私通,家人都给充军流放了么?”
陆禹摇头,“江渺渺乃前礼部尚书之女,因礼部尚书有思及前朝之意,与江湖匪帮勾结欲在三月春猎时除去太子。幸亏当时东厂及时赶到,太子方无大碍。”
原来如此,是江渺渺瞒着她么?
颜辛楣垂眉低目,敛去浑身的冷意,抿着唇的模样如昔日一般顺眼。
陆禹暗自握紧了拳头,修剪得圆润的指甲深深的嵌进肉里,沉稳的面容微微裂开了一丝缝隙,他向颜辛楣一投去笑意,道:“我本打算下午亲自去镇国侯府一趟,没想到途中会遇见你。”
颜辛楣恍然的抬起头来,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陆禹的面上绷得有些紧,话说的也是不甚大声,“早上我已经派人去镇国侯府提亲了。”
她一怔,身子几乎僵住了,反问道:“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陆禹也是一愣,他以为颜辛楣还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明媚天真,婉约贤淑。前世,两家本打算结为秦晋之好,订立婚约前夕,颜侯爷生辰虞氏落水,腹中胎儿不保,不到几月便去世了。颜辛楣作为嫡女,理应守孝三年,那时他以为等上三年又何妨,却不料三年之后镇国侯府一夕覆灭。
“妙妙,难道你不想与我成亲,做陆家的长媳?”
颜辛楣也没有想过这种事,她记得以前她还未及笄之时,两家便商讨过此事,只是后来诸多变故,她最终没有成为他的妻子,上一世没有,那么这一世也不再可能了。
颜辛楣直直的望着他,眼眸澄澈如平湖的水,平静不带一丝波澜,“陆禹,我以为我能有选择的权利。”
她忽然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她算计了所有,唯独没有算计到陆禹会这么早就来提亲,他究竟在害怕些什么?
陆禹眼里划过一丝痛苦之色,他拉过颜辛楣的手握得紧紧的,声音有些迟钝,“妙妙,为何你现在会是这样,我们以前不是好好的么?”
颜辛楣甩开他的手,看着他几乎受伤的神情,软了语气,道:“我一直将你视作哥哥,定亲一事儿我希望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陆禹看着她,眼眸盛满惊慌。这样平静的颜辛楣一时让他觉得害怕。
“陆禹,这些年来多谢你的照拂。”
以前的颜辛楣绝不是将他视作兄长这么简单,儿时她时常拉着他的袖子唤她陆禹哥哥,扬着稚嫩的脸说要嫁给他,即便是前世长大的颜辛楣虽然纤细脆弱却一直将他视作依靠,是他真的误会了,还是......
陆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腾”的站起来,车内空间狭隘,他一起身便占据了大半的地方,颜辛楣便被他避之角落。
“妙妙,难道你也是......”
“陆大人、姑娘,平康里到了。”车外传来孙行的声音,打断了陆禹的进一步逼问。
颜辛楣嗔怒瞪了他一眼,猛地甩开他的手,整理仪容快步的下车去,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我不会出什么事的,你若有事且先行回去。”又顿了顿,才下车而去。
陆禹顿在院里,侧脸隐在轿帘的阴影处,看不出神情。
“姑娘,陆大人在车上候着么?”半夏瞥了一眼安静无声的马车,低声道。
颜辛楣轻叹一声:“他穿着官府明晃晃的去逛妓坊么?到时闹得满城风雨,尚书府老爷子的脸面往哪儿搁?”
“咦,那姑娘逛教坊司,侯爷的脸面往哪儿搁呀?”半夏凑过头来,笑嘻嘻道。
颜辛楣恨恨的拍了她脑袋,一撩袍子便跨进去了。
教坊司外,陆禹静静坐在马车内,姿势都未曾挪动片刻,教坊司内女子的娇笑软语时不时透过高墙传到外面来,小巷后一片静谧,陆禹听得很清楚。
“孙行,你家姑娘进来可有行为异常的事儿?”
他想起前世冷漠如霜的颜辛楣,眼风如刀,刀刀剜心疼。今生他决心好生待她,打算从一开始就好生护着她,可是如今她的态度却急转直下,刻意疏离,待他谦逊有礼,简直将他视作外人似的。
孙行有些意外,他一个外院马车夫哪能知道宅子里姑娘的事,不过他还是老实道:“行为异常倒是没有,只是上次醒来以后,成熟稳重多了,时时帮衬府中的事,连侯爷也很意外,人人都道姑娘长大了。”
陆禹怀疑愈发的深了,前世颜辛夷对颜辛楣的欺负可没怎么少,他向来不喜欢颜府的四姑娘,因着颜辛楣十分疼爱这个庶妹才多看了两眼,谁知颜辛夷的心竟是那样狠毒....
如果颜辛楣和他一样,也就能解释本来相好的两姐妹一夕之间撕破脸,甚至因着上次落水的事情,颜辛夷还被打发去了庄子上。
他曾一度觉得颜辛楣狠心,倘若她知晓了将要发生的事儿,那便解释得过去。
陆禹握紧拳头又分开,心中升起烦躁来,他用指尖将帘子挑开一个缝儿,定定的望着教坊司的白墙青瓦,眼眸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有了上次,这次找到江渺渺到时异常的顺利。
江渺渺今日穿了朱锻点梅对襟,随意绾了一个发髻肩上散着,斜插两对银质挽月钗,妩媚又不失随意。见她来,大大方方的挽着她的手将她拉至桌边,笑吟吟的将她按坐下。
半夏怔怔的看着笑得一脸艳丽的江渺渺,不知只见过一面的姑娘哪个时候和她这么熟了。
“不知渺渺姑娘可有探听到什么?”颜辛楣不管其他,径直开口道。
江渺渺闻言一笑,笑声如空谷黄莺般动听,“唤我渺渺即可,我唤你苏颜如何?”
她想来性格豪爽颜辛楣是知道了,遂不计较只点点头。
江渺渺拉了张圆椅径直坐下,又给自己到了杯茶水,“看你年纪这么小,不过十五六岁吧?板着一张脸多没意思,来笑一笑。”
她笑着去拉着颜辛楣的脸颊,颜辛楣向来厌恶别人的触碰,但是对方是江渺渺,她只是略略的皱眉,便任由她去了。
“像你们这种大户人家,定是看不惯我们娼妓的吧?”江渺渺摸着她细嫩润滑的脸蛋,忽然生出几分感慨来。
颜辛楣平静的抬眼,“都是迫不得已,又何必再落井下石。要是谁命运不济沦落至此......世间的事哪有说的准的,今朝锦袍加身,没准明日便......”
“苏颜,你这样小,身子骨这样弱眉眼都尚未长开,却有一颗成熟剔透的心。我看人这么些年,透过皮囊多少能看清些,但你,倒是看不透了。”江渺渺一笑,又从柜里拿出晶莹润白的茶杯来,用帕子擦了,亲自给她倒上茶。
颜辛楣一怔,终是接过。
茶烟袅袅,叶沫儿沉浮,温热透过透薄的瓷器传到她手上。
颜辛楣低头端详,半响道了句:“这是好瓷。”
“不愧是世家姑娘,到底有眼界。”江渺渺笑笑,道,“早些年在家时,我也爱捣鼓这些古董瓷器,一段时间特别喜欢......”
话至末尾,有些微微的遗憾。想起陆禹的话来,江渺渺早年贵为尚书府的姑娘,吃穿用度皆不差,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便什么也没有了。这样想着也想起自己的前世。
教坊司那三年,是地狱般的噩梦,辛苦身边还有一个如长姐一般关照她的江渺渺,否则她连三年都撑不过。
许是前世相依为命,今生见到江渺渺,便觉得特别安定。
她抬眼,指间微动,到底没有过去握住江渺渺的手,“你若喜欢,我寻些好的,择个日子给你送来。”
江渺渺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这种地儿哪容得下那样高雅的东西,省的污了清名。”
颜辛楣道:“再脏污的地方也总有干净的地儿,总有一束阳光退去黑暗。”
江渺渺之于她,就是穿透黑暗的那束光芒。
她端详颜辛楣平静的面容,没有嘲讽,没有瞧不起,如琥珀般明亮的眸子微动,里面似乎有某种坚定。
“你上次托我办的事儿,我都尽心着。”
颜辛楣见她说正事儿,竖着耳朵听的认真,“朝中一切如旧,成帝治国手段狠厉,没有不服的,这江山还算稳固,不知你想问什么?”
颜辛楣没料到她会真的会注意朝中动向,毕竟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去胁迫教坊司的头牌乐妓,没有什么震慑力。
“我希望你下次能替我多注意威远公府的消息。”
朱唇绽放出精致的笑容来,先前晦暗的情绪消失无踪,又恢复成艳丽随性的江渺渺,“好。”
“你不问问为什么?”
“没那个必要,我没有打探人隐私的癖好。”
茶烟淡去,杯中茶水渐凉,颜辛楣浅抿一口,微微笑了。如此风格,倒像是江渺渺的个性。
“这个东西还你。”说着,“啪嗒”一声,桌上多了个团花织锦的银袋,她认得,是之前给江渺渺的二十两。
“你替我照顾好江康便是,其他我不需要。”她说的冷漠淡然,眼里无甚表情。
颜辛楣点点头,江渺渺决定的事儿强硬也无用,只要她愿意帮自己就行。
“多谢。”
江渺渺不在意的笑笑,又道:“时辰耽搁得久了,一会我还有客,没什么事儿的话就不多留你了。”
颜辛楣搁下茶杯,起身告辞。
茶尚温,离了手冷风来袭,吹得肌肤有些生疼。她拢着手走出去,出门的时候替她掩好了门。门内那人背影清瘦,却坐得笔直,如同高山巍峨,崖缝一颗笔直的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