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第三日,庭院空寂,沉香寥寥。
颜辛夷这几日没有再来,期间,她的那个爹和二娘陈氏都来探望过她,嘱咐了一些好生休息的话便离开了。镇国侯府的上下都忙着下月镇国侯的生辰,也没人打扰她,她到落了个清闲。
正在屋里和卓妈妈学着刺绣,女儿家总要学些有用的东西,她离开的这些年早已生疏了,该重拾起来才是。
霜月正端着玲珑的糕点进来,半夏便急急忙忙的进来,欣喜道:“姑娘,陆大人回来了?”
“陆大人?哪个陆大人我怎么不认识。”言罢似是嗔怪的看着半夏,“这么大的人儿了,何时才能稳重些,整日冒冒失失的。”
半夏顺了口气,扶着胸口道:“当然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陆大人啊?姑娘前几日还不是念着陆大人吗?这不,已经保定府回来了。”
颜辛楣一顿,手上的针扎进手指都不觉得痛,她抬起头似是自问自答:“你是说陆禹?”
卓妈妈看得出她的失神,以为她是高兴坏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道“姑娘扎了手都不知道,想必陆大人在前厅等着了。半夏还不快给姑娘梳妆。”
颜辛楣冷静下来,波澜不惊道:“不必,这样就好。半夏我们走吧。”
卓妈妈看她如平日一般梳着垂鬟分髾髻,上面坠着素色的珍珠步摇,身上只着了白色的红梅夹袄,整个人清清素素的。看着虽让人觉得舒服,却总觉得少了少女的俏皮。
以前陆大人来时,姑娘哪次不是拉着银朱左摆右弄的好半天,可让陆大人好等,可是那位却总是毫无怨言。在外面都传陛下的御前侍卫的锦衣卫哪个不是冷面铁煞,可对颜府的三姑娘,陆大人总是和颜悦色的。
陆禹。她回来的这些时日倒是将他给忘了,幼时她缠着他,叫他陆禹哥哥。外人都以为她最后是要嫁给锦衣卫使的陆大人,连她自己也这样以为了。
要是没有永熹二十九那场惨案,要是不是他亲手将她送到教坊司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是不是和他白头偕老呢?
陆禹在前厅候着,堂上坐着虞氏和颜侯爷颜诸,颜辛楣一进门的时候,便看见堂上仪表堂堂的那人,面若冠玉,眉目间难掩风尘之色。身上尚穿着绯色麒麟袍的官服,想必时刚回朝面见了皇帝,连衣服也没换就来了这里。
颜辛楣先向颜诸和虞氏行了礼,又屈膝给陆禹福了福身子。
一抬首正对着那双灿若星辰里折射的灼灼光芒,颜辛楣低了头,听颜诸微微笑道:“小女前些日子生了场重病,身子尚弱还未痊愈,侄子莫要怪罪。”
陆禹清雅一笑,目光温柔,像是要融化春风,“伯父真是多言了,我记挂辛楣还来不及,怎会怪罪?”
颜诸抚掌一笑,看着下首安静的颜辛楣,乐乐呵呵站起来:“我和夫人这还有事,就不多留了。辛楣,你可得好生陪陪陆大人。”
颜辛楣乖巧的点头,道:“是,女儿知道了。”
虞氏也笑吟吟的走出去,临走前还给辛楣使眼色。陆禹是礼部尚书陆景之子,书香门第累世公卿之大家族,陆禹是大房的嫡长子。陆家和镇国侯府也是世交,现在嫡长子与嫡长女交好,想必两家心中也多少也了个数。若无意外,辛楣也是未来的陆家的长媳。
见颜诸和虞氏离去,陆禹再也坐不住了,大步走到颜辛楣的面前看见她额上结痂的疤痕,心疼的拉起她的手,入手的冰凉无端让他微愣。此时的颜辛楣神色淡淡的看着他,目光无悲无喜。
他有些站不住,担心道:“妙妙,这是怎么了,可有伤着哪里?”
颜辛楣闻言抬头,扯出一个笑容来,有些晦涩的开口:“不碍事,小伤罢了。听下人们说桂园的桂花开的正盛,要不要我陪你走走?”
颜辛楣不知该以何种心情来面对他,说恨恨不起来,说不恨也不是全然没有怨怼。她在颜府艰难的岁月好歹也是他照顾的,也因着有了他的庇护,她才免被羞辱。可是最后被自己所爱的亲手送进那种地方,颜辛楣最终不能释怀。
陆禹对她软软一笑,俊朗的眉峰隐藏起来,英俊中平添一丝温柔,他捏捏手中软软小小的手掌,俯下身低低道:“好。”
颜辛楣下意识要挣脱他的束缚,没料到男子的力气是这样的大,索性挣扎两下就由他去了。陆禹以为眼前身姿娇小的少女是怨她扔下她不管不顾这么久,以为她只是单纯的闹闹脾气,以往她也这样,哄哄也就罢了。
于是他扬起漂亮的唇,低声道:“妙妙,你在生气么?你怨我就动手打我,我绝不还手。”
正走着颜辛楣闻言身子一僵,眼前的少年君子端方,风姿翩然。刚及弱冠便被委任为仅次于锦衣卫指挥使的指挥同知,家世显赫前途无限,是多少闺中女儿家倾慕的少年郎。
然而这样一个人不沾染花丛的绝世好男儿,却屈于她的身边,想起前世里那些美好的岁月,颜辛楣心中起伏不定。她恍然抬头看陆禹一眼,这是她的陆禹,尚还稚嫩的少年郎,她死的时候,他已经是从二品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的沉稳青年了。
颜辛楣眼里氤氲出水汽,有那么一瞬,她多想扑到他的怀里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
陆禹也发现了情绪有些不稳定的颜辛楣,握在手中的指间微动,便叉开她的指间。两人十指相扣,陆禹紧张问着:“妙妙,究竟是怎么了?”
永熹血案从眼前闪过,娘死前不甘心的眼神浮现。辛楣瞳孔猛然紧缩,她突然笑了起来,“刚刚走了走神,不是说要去桂院么?这便走吧。”
陆禹收起不自然的笑意,也点点头。
一路上仆役丫鬟们看着走来的两人身影,两人紧紧相扣的十指,让丫鬟们羞红脸却又不断的用余光瞥见。三姑娘上半年已经及笄,陆禹也刚及弱冠,待两家商议好,这婚事大约就会定下来吧。
颜辛楣低着头,握着她的手掌传来温热正一丝一丝的将她冰冷的手心捂热。她想,若是虞氏不死,她不用守那三年的孝,兴许就能嫁给了陆禹了吧。
可是现在重生了一次,就算没有那件事,她也不想嫁给陆禹了,她要好好的守护母亲,好好的守着这整个镇国侯府!在此之前她一定要找到一个可以栖身的大树,而这颗树绝对不是毫无实力的陆禹。
她也许不能改变历史的轨道,永熹二十九的血案势必会爆发,她所能做得,就是不让颜府卷入其中。
临到桂园的时候,忽然前方走来两个人影,前面的那个穿着鹅黄对襟烟罗襦裙,嫩黄色的宫绦上系着翠玉,那玉玲珑剔透,走起路来当风叮铃,声音清脆悦耳。身后随着穿着红色袄子的丫鬟暖玉,手里捧着个食盒,正往这边来。
府中能有这么明媚动人的姑娘,除了她颜辛夷还能有谁?
颜辛楣看着颜辛夷一身轻装,这深秋可是极为冻人,她那样的穿着,衬得弱柳扶风的身子又多了几分飘然。颜辛楣瞧瞧裹得跟粽子一样的自己,兀自的叹了口气。
颜辛夷也远远的看见了这边,急忙提着裙子飞奔过来,面色酡红道:“陆大哥,早晨听说来了,便赶着做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你快来尝尝?”言罢,却看见两人紧扣的十指,目光一痛。
她又去接暖玉手上的食盒,颜辛楣看着如今的颜辛夷居然就这么视她为无物,心里暗道:我这还没放弃呢,就这么巴巴的赶上来了?
颜辛楣微微一撅嘴,恰好被陆禹不经意的一眼给瞥见了,这是她的小习惯,不开心就要撅嘴,陆禹心里一惊。躲开颜辛夷十指纤纤递来糕点的手。
“妙妙,怎么了?”陆禹问道,颜辛夷这时才好像发现陆禹身边还有一个颜辛楣,由不得自己脸色阴沉,状是有些惴惴不安道:“方才一心惦记着陆大哥,没有注意道楣姐,楣姐不会怪罪吧?”
颜辛楣微弯起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这颜辛夷是聪明人,知道审时夺度,知道她颜辛楣多半是与她撕破脸了,却还巴巴的跑到她面前来和陆禹献殷勤,不就是以为她会顾着陆禹不敢做些什么。
陆禹有些不解的看着两姐妹,俊眉上挑,似乎气氛有点不太对?
辛楣伸手接过颜辛夷递给陆禹的糕点,装模作样的端详,精致小巧散发着桂花浓浓的香气,看上去很诱人。颜辛楣递到唇边小咬一口,接着唇边的笑意便凝固了,接着便全部吐了出来。
颜辛夷的脸色有点黑,陆禹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颜辛楣扔了手中的糕点,从怀中掏出丝帕优雅的擦了擦嘴,嘲讽道:“这么难吃的糕点你也拿给陆禹吃?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手艺拿不上台面!”
颜辛夷脸色顿时阴沉,知道颜辛楣最近知道了什么,她也一直在忍,今日却在她在乎的陆禹面前提及她出身之事。她脑子一热,几乎脱口而道:“楣姐要羞辱我可以,何必拿我娘说事儿?”
颜辛楣眼底嘲讽愈浓,她凑近她耳畔轻声道:“不过是说两句怎么了?要不要我去父亲那里说说你在我香料里掺毒的事儿?”
颜辛夷浑身一震,身子僵硬起来。她是何时发现的?既然发现了,那么这虚伪的姐妹情谊也该到此为止了。
颜辛楣感受到她的僵硬,满意的直起身上,唇边的笑意优雅又危险,仿佛来自地狱深处莫名的危险,让颜辛夷感到恐慌。
暖玉也是个机灵丫头,见自家姑娘愣住,连忙跪下来,“三姑娘,我家姑娘错了,您是长姐,就原谅不懂事的姑娘吧。”这话说的,像是平日她故意刁难颜辛夷一样,这是故意做戏给陆禹看呢。
颜辛楣别过头,看也不看,似是无意的踏过去,刚好就将扔掉的那方糕点踩得粉碎,“你家姑娘何错之有啊?不过是.....”
“够了,妙妙!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怕颜辛楣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陆禹有些气恼的阻止了她,“辛夷是你妹妹,你何至于这样对她?”
颜辛楣看着怔住的颜辛夷,想起前世她那副冷漠的嘴脸,心里有些恍惚:我是你姐姐,你有何须那些下作手段来谋害我?
颜辛楣冷冷的瞥了一眼陆禹,道:“她这样来见你,你该去陪陪她。我有些乏了,先失陪了。”言罢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一身绿衣的半夏迎了上来,陆禹看了看她清瘦的背影,并没有追上去。
陆禹,能讨厌便讨厌吧,接下来的颜辛楣会趋炎附势,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颜辛楣你是不会喜欢的。
权当好梦便各自离场,梦醒后便再无瓜葛吧。